【崽狗】行旅之砂

* CP为妖狐 x 大天狗,注意方向注意雷避

* OOC OOC OOC

* 作者有毛病

* 虽然用了平安京这个设定,但还是算架空的时代背景,从黑晴明改造世界失败开始

* 人称混乱!青行灯视角。青行灯第一人称,有主角第三人称。



【1】

 

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不记录这间荒宅的具体位置了。

它的外形实在过太普通,唯一有别于常理的是,这里无论是走廊还是角落,甚至是院里的水塘,都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在深夜里也保持着灯火通明的样子,给人以人丁兴旺的错觉,却仿佛一个腐朽的外壳,里头空空如也。但与这寂寥不相符的地方在于,这里一股淡淡的枯朽之气,在这风雨潇潇的夜里四处飘散。

 

我来这里正是为了研究这股罕见的妖气,顺道把座敷童子也一道拉过来,借以一臂之力。她不大喜欢这样阴冷的地方,点着幽蓝的鬼火四处张望,一番摸索后,终于在六叠间的最深处,发现了一个看起来非比寻常的妖怪。

他睡得正沉,却又不忘化着形,因而和人类别无二致,又显得毫无威慑力。直到我们接近,他才睁开眼睛,自始至终将自己裹在一层薄薄毯子里,睡意朦胧地打量着我。

“谁?”

“我们想找大天狗。”

大家都是妖怪,也不需要拐弯抹角,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2】

 

传闻大天狗在黑夜山异变之后躲在这里——一座位于深山老林的荒宅。

道理上我是不信的,现在看到这屋里竟然真的还有妖怪居住,竟又有些动摇了。那妖怪慢吞吞地从柜子里爬出来,也不正眼瞧咱们一眼。他像是怕冷,依旧将毯子裹在身上。

 

方才提到的黑夜山,曾是一座丰饶的好山,大天狗则是爱宕山之主。这两者并无瓜葛,直到黑晴明的出现打破了平安京原有的规律。那场骇人听闻的异变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发生得惊天动地,来势汹汹,可惜结束得也快,时隔今日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

那时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如愿以偿地阖上双眼,黑晴明的帮凶也已锒铛入狱,一切都在被时间的齿轮碾平成卷宗与绘本的样子,除了大天狗。

 

我听人说大天狗是黑晴明手下最狠毒的帮凶,最得力的手下,杀过不少人,却在黑晴明落败后第一个下落不明。

可惜发生大事情的那会儿,我还在周游列岛,不幸错过了许多好故事,所以只略知整个平安京都发了疯似的想要捉住他——被害者一想到昔日作恶多端的罪人被捆在邢架上便觉得大快人心。

 

然而传闻,最后大天狗是自首的——具体情形是一只自称当时在场的妖怪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候他从窝里走出来,迎接这妖怪的是大片明火,百来号的阴阳师,式神,和憎恶他的人类,将这堕落的神明团团围住,场面大快人心。

也有流言蜚语说大天狗没有死。他一度打算和同党隐居了,为了躲避风头曾经藏匿于此,那次自首是个障眼法。又有人说,他真的死去了,在监狱里受尽了应有的惩罚之后被处了绞刑,丢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场里——事到如今,事情的真相依旧扑朔迷离。

直到最近,有个不愿透露名字的小妖怪告诉我,他曾在这栋荒宅附近见过大天狗。

 

小妖透露,这荒宅的主人也是个妖怪。那妖怪不是什么好货色,出了名的残忍,吃人,也吃妖怪,还喜欢做标本,因此他不敢靠近,不能打包票。

我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现在坐在那屋里的人。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确认我与这事情的真相并无利害关系——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叫青行灯,只是个收集故事的妖怪罢了。你要是有心事,也可以和我倾诉。”我告诉他,隐约间能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我阅人无数,看眼睛便能知晓,这妖怪的心里一定有着一个故事,像个被钉死的新空棺材埋在老旧的湿土里,几近溃烂却无人诉说,即使戴着面具也遮不住那腐朽的气味。

“我认识他”果然,他沉默一会儿后突然说话了。

 “这所荒宅的主人是一只……普通妖怪吧?对不对?”

“对,在下正是。你可以称呼小生为妖狐。”那人说道,只是口气十分的古怪。为我添上了一盏油灯,又慢吞吞地补充“那个什么——大天狗,确实曾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2】

 

“我是在傍晚的树林里遇到大天狗的。那大妖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新旧不一的血,又化了形,失了妖力,所以看起来像个人类。傍晚我从酒舍折返回来,路过空地,恰好与他撞见。那天夜色沉沉,连月光都显得吝啬。我一眼望过去,以为那是一个受了伤的登山者。黑夜山异变以来,外头就一直很混乱,对妖怪管理得紧,饱了上顿没下顿。我正好饿了,看到白捡的活人,于是打算吃了他。”

 

我能依稀感受到这个故事是真诚的,因而认真地听了下去。他的声音在这屋里听来尤显得空空荡荡,兴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座敷童子幽蓝的鬼火闪烁着,把这房子照得阴气森森。“我把那妖怪拖回了家里。没料到那他恢复很快。才一转头的功夫,我刚准备好了灶台,就发现我的晚餐背后生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

 

整个平安京有黑色大翅膀的妖怪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天狗。

我想妖狐看到大天狗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刺激。

果不其然,他说起了自己的惊讶,语气却平平静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里头是不是有猫腻。他不爱钱?只想着吃?还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怕大天狗?那会儿应该正处于通缉大天狗的热潮里,这妖怪一颗脑袋就值好几千万的黄金。这就等于是,他去一趟树林居然捡到了几千万。多可怕的数字啊。你不高兴?——我问他。

妖狐点点头,说自己高兴坏了。他不像山下其余一些小妖怪那样弱小,因此也确实不怕大天狗,而且他这个人,没良心得很,三下两下就把这妖怪捆了起来,没怎么过滤大脑,就开始盘算着明天一早送官收赏钱,顺便给自己长长脸,结果,想得正美的时候,大天狗就睁开了眼睛。

 

“我吓了一跳。关于大天狗性情暴虐的传闻他没有少听,我当时真以为这妖怪要跳起来杀人。”他的声音有忽然带了一点自嘲的意思“谁知大天狗只是一脸迷茫地望向四周。他像一条死鱼,也不挣扎,只问了几个问题——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来着?我才知道,这只大天狗很可能是失去记忆了。”

关于大天狗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隐约觉得这大概会是最荒诞奇妙的版本了。“然后呢?”我问他。

 

【3】

 

正如那些小妖怪所说,妖狐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发现大天狗被人给摔傻了,第一反应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不仅意味着至少他丝毫没有生命威胁了,还意味着他只需要稍加威逼利诱,就能让一个连妖力都忘了如何控制的妖怪乖乖跟着他去警察局。于是他放心地在天狗旁边坐下,告诉他,你是大天狗,被通缉很久了,明天就带你去见阎王;还补充说,大天狗你别装蒜,毕竟现在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别说是他妖狐大人了,就连外头的赤舌都打不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又是谁?大天狗是什么?”

“都说了,你就是大天狗啊。至于我是谁……这你管不着。”妖狐打哈哈,不回答大天狗的问题。他翻了翻柜子,从里头找出两张通缉令,放在大天狗面前,给他介绍“喏,这就是你。”

 

通缉令是一张泛黄皱起的纸,宵禁的年头由官吏定期发放到老百姓和登记过的妖怪手里,人手一张,上头用毛笔画了有一个难看的头像,由于是坏人,还被画师恶意丑化了一番,看起来贼眉鼠眼的,正中央写着大天狗几个字,下头用血淋淋的红字写着罪状。

妖狐可不管大天狗乐不乐意接受现实。他沉浸在见到两千万的激动里,一时半会儿无法自拔,可惜过了不到几分钟,就听见背后的妖怪字正腔圆地说道“不可能!我不是大天狗!”

妖狐一怔,扭头去看他,就见大天狗崩着脸瞪他。 

“我不可能杀人。我有我的大义,从不杀人,你别骗我了。你到底是谁?是土匪吗?”

 

大天狗的通缉令画得一塌糊涂,上面的肖像看起来很滑稽,至少和流传着的俊美青年相去甚远,也难怪大天狗有道理一口咬定那肖像不是自己。

至于一个传说中杀人成性的老妖怪,到底是怎么产生“我从不杀人”这样不要脸的想法的,妖狐也拿捏不准。

只是他看得出大天狗没在开玩笑。这妖怪好像确实失忆了,并且不受点刺激的话,八成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记忆倒退到什么程度,作为一个对大天狗丝毫不知的人来说,他也无从知晓。

 

“你是土匪吧?”大天狗见妖狐视线游移不定,又问了一遍。

或许妖狐从第一眼起就该料到,自己拿这种正经的妖怪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想到眼前几千万的黄金正在和他说话呢,他当然不能怠慢。眼下这个情况,他觉得自己得先稳住他,于是只能笑着答“小生不是土匪。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那你为什么捆着我?”

“我这不是以为你是大天狗,怕你杀了我吗!”妖狐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大天狗受了重伤失去了妖力,他又不弱,于是走了一步险棋,把大天狗的绳子给解开了。“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多有得罪。”

“没事,以后注意了。”大天狗愣了愣,像是没料到绳子就这么轻易解开了。他抬了抬下巴回答妖狐,俨然一副说教的派头。妖狐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装模作样跟着哄他,赔礼道歉“对不起啊,是小生不好。呵呵。”

 

【4】

 

“我骗他说,你是一只鸦天狗。大天狗对照一下翅膀,就真的以为自己是鸦天狗,往后逢人就介绍说自己是鸦天狗。”妖狐比划了一下,大天狗的翅膀实际上有鸦天狗的三倍宽,张开的时候遮天蔽日的。

 

“你为什么没有当场把他送官呢?”

“哈哈,辖区的官吏可不会信我。我这样一只有前科的妖怪,还有档案底子留着,说不定他们还会先把我给捉了。那些人类和妖怪一样,可不是什么惩恶扬善的好货色。我交了大天狗,他们说不定还会名正言顺瓜分我的两千万。”

“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我得把他送到市里的警署去,或者干脆去见天皇大人。两千万黄金直接到手,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你一直骗他?”

“对,不骗当然不行。”

 

妖狐告诉我,口气未见波澜。他点燃了一支蚊香,在灯火便烟雾摇曳,红色的火点像一只蚂蚁,缓缓爬行。他又说了声稍等,走进回廊,从外头拿来一套茶具和一个小炉,给我与座敷烧了些热水。

 

“接着大天狗就在我家住下来了。”妖狐说。“我要用他换黄金,过上好日子。”他的语气里却有说不出的情感。我们因此沉默了一会儿,看月光一点点斜移,盖过庭院里的波光粼粼的池塘。

 一阵子后,热水煮好了,身后传来蒸汽撞击壶盖的声音。剩下的半截线香在黑夜里若隐若现。妖狐为我与座敷倒上茶水,自己却不喝,茶杯一共两盏,是成对的,看起来是价格不菲,与这败破的荒宅不成正比。

清亮的水倒映着月光下摇晃着的人影,这证明房间的主人在早些时候,确实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家里的东西真齐备,像个人类。”

“这不是我买的。”妖狐斩钉截铁回答我“活着都已经够辛苦了,我才没这种闲工夫。”他有模有样地倒出茶来,杯与杯之间袅袅热气交融在一起。

 

根据妖狐的说法,他的目标是直接把大天狗送去平安神宫里,于是骗他说自己是住在山里的修行的隐士,目标是为了帮助七七四十九个遇难的妖怪渡劫。大天狗全信了。

现在想来,他或许还有些羡慕那时大天狗——明明家道中落,还好死不死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犯的事儿,又不知人间种种疾苦,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成天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担心。

妖狐一边感慨,一边叹了口气。我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身后。我才发现他不时会看看那里的水泥墙。那里挂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折纸,有鱼有企鹅有青蛙,皮球还有鹤,在屋里摇摇晃晃,浸在月光里。

 

【5】

 

大天狗这个妖怪实际上很好对付。

或许是在山上做贵族已经习惯了,只需要时时刻刻哄着,夸夸他,拍拍小马屁,告诉他你最厉害了,然后再给他一个谦虚的机会,让他说“不,我不是最厉害的”。

这时候如果妖狐再一口咬定说“不不不,你就是最厉害的。”大天狗就会很不好意思,但又暗地里开心一阵。

妖狐平日里专喜欢拍领导的马屁,玩起这套来得心应手,只可惜大天狗的妖力受了重创,相当难以恢复,就连羽刃暴风都吹得不痛不痒。妖狐每每都要装作被吹死了的样子躺在地上,对大天狗的真实实力一概不知,甚至怀疑这妖怪在山上和人斗殴,是不是输多赢少。

 

妖狐也并非无业游民,妖怪有了编制之后,他在一家造纸工厂有一份固定工作,朝九晚五,和人类一样。实际上,高级点的妖怪可以去做高级点的工作,拿更多的薪水,但是妖狐懒,宁可和一群天邪鬼赤在流水线上混在一起,切纸片,在纸的角落里印上工厂的名字,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

 

在流水线,他有的时候会得来一些彩色的手工纸。大天狗呆在家里无聊,就会去玩那些纸。妖狐觉得他有些可怜,就抽空教他怎么折,先给他叠成他企鹅青蛙皮球和鹤,再吹一口妖气,它们就会自己动起来。

 

大天狗还是第一次看到红红的纸鹤从地上飞起来。纸鹤先是落在他的鼻尖上,见大天狗抖了抖,又多拍了两下翅膀,扑楞着,飞出院子落到树上,看起来有趣极了。

妖狐骗大天狗说说折纸健脑,对恢复记忆渡劫有帮助,后来又说可以修身养性。大天狗真的以为自己在渡劫,真心很想恢复记忆,一下子就学会了,之后妖狐出门工作去了,他就一个人屋里折纸。

往后妖狐偶尔回家,总能看见满屋子五彩斑斓的纸鸟,大天狗仰着头,混在里头,仿佛自己曾是其中一只,不小心落在了荒宅的臭水沟里。

大天狗话很少,除了吃妖狐的穿妖狐的用妖狐的以外,就连感激的也不说几句,偶尔想到了什么,才会施舍般地问几个问题。

 

“隐士,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

“快了。”虽然总是白吃白喝的,但妖狐听大天狗叫自己隐士,还觉得有点得意。

“我什么时候能飞呢?”大天狗又问。他受伤以后就不再能飞了,看着纸鸟都觉得有些羡慕。

“大概……也快了。”妖狐看见那双湛蓝的眼里飞着五彩斑斓的鸟,突然又点不忍心戳破这层纸了。

 

 

【6】

 

妖狐在工厂那里认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叫夜叉,和他关系不错。捉到大天狗后不久,他就和夜提起大天狗的事情。他们关系铁,也都不喜欢政府,谁也不会把风声走漏出去。

 

“你这家伙能捡到大天狗?我可不信。”夜叉一开始是打死不信的,后来妖狐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羽毛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表情才变得瞠目结舌。

“看见没,货真价实。这可是两千万分之一黄金的羽毛啊!”妖狐穷得瑟。夜叉瞪着眼,接过这个羽毛在手里把玩。这绝根羽毛,毛杆中空,质地柔软有光泽,甚至还夹带着一股子摄人的妖气,绝对不像是从什么鸭子身上拔下来糊弄他的。

“这真的……?”

“嘘——!”妖狐赶忙用手指抵了抵嘴“等两千万来了,我一定不会忘了兄弟你的。”夜叉一听,高兴坏了,连忙点头,称兄道弟的。

妖狐可宝贝大天狗的羽毛了,每一根都是钱。这些东西可不是给夜叉白看的。他料定夜叉会对这差事有兴趣,于是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介绍起来。


“但是你得帮我个忙,等交人的那晚上,你陪我一起,送他到平安神宫去。”妖狐的口气有点怂。

“怎么?你自己搞不定?该不会下不了手吧。”夜叉嘲笑他。

“怎么会呢!但是你看他体型也不小,而且……”妖狐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干脆不去想了。他觉得大天狗也怪可怜的,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明说。

 

 

大天狗这妖怪本来就是出了名的不食人间烟火,因此什么都不会,又失去了记忆,当自己是鸦天狗却还是毫无意识地摆架子。结果就连院子里的鸽子都嫌弃他,往他手心里拉屎。妖狐还是忍不住有点心疼,仿佛有鸟粪弄脏了他即将到手的黄金,像个保姆似地跑过去给他洗手。


“总之我是真的想要那两千万黄金。你动作快,我一闭眼就过去了。我保证不心疼”他对夜叉说道,一秒钟就成交了。

 

【7】

 

“所以你那个时候还是想要杀了他的?”我问妖狐,不理解这妖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灯芯烧了一半了,在黑夜里幽幽跳动着。话音刚落时有一阵冷风吹过,吹进几片新开的桃花,悄无声息地落到月光的冷池里。

“是啊,人生在世,钱最重要。”妖狐认认真真地回答。“而且大天狗迟早会对我产生影响,黑晴明一死,他确实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祸害了,赶紧把他送走才是无往不利。”


他如此说着,口气坚定,可我还是觉得十分生硬,缺少了什么。因为我听过太多故事了,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骗我。

那眼神啊,哪像是绝情的样子,实在是太悲伤了。

 

 

【8】

 

在妖狐眼里,大天狗有点傻乎乎的,不懂得普通妖怪的生活,还老以为自己是山上少爷。

这样一个为了吃喝拉撒就能怄气的,一个浑身冒傻气的妖怪,到底是怎么想到要去杀人的呢?是怎么变成黑晴明的手下的呢?妖狐有点想不明白了。

看着大天狗每天认认真真折纸的样子,他就更想不通了。

但是日子还得找过,两千万黄金也不能放弃。妖狐咬咬牙,不再去想这些问题,直到有一天夜里,巡逻的官吏路过这里。

 

官员在黑夜山异变之后,便安排了定期的夜巡,防止再有人伺机而动,搞些幺蛾子出来。他们的行动主要集中在荒川和阴界裂缝一带,很少靠近妖狐这里。那天晚上事发突然,狐狸半夜从梦中惊醒,忽然听闻有人类窃窃私语,据说有人举报这里有妖气。

 

大天狗是这类巡捕的重头戏。

 

妖狐猛的清醒了。他摇醒他的两千万,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穿好衣服拉到里间去。

 

“你做什么,大晚上的。”大天狗睡眼惺忪爬起来埋怨他,后来也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意识到有异变,也不再大声说话。他看见窗外的灌木投进张牙舞爪的影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们在干嘛?”他低声问。“你压到我翅膀了。”

“走开,你还踩到我尾巴了呢!”妖狐回敬他“他们在找大天狗。”

“怕什么,我不是鸦天狗吗?”大天狗想出去解释。妖狐见状,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个人蹲在门边,又推搡着,连滚带爬地摸向墙角。妖狐把大天狗挤在里面,不让他把影子投到外面。大天狗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不解。

 

人类的官吏也分三六九等,夜里巡查的往往都是白天不受重用,拿平民撒气的那类。黑夜山事件以来,妖怪的风评正处于风口浪尖,谁也不会善待他们。

解释,解释什么?不被讹就很不错了。察觉到大天狗有点喘不过气来,妖狐按住他嘴巴的手松了一些。他珍贵的两千万呼吸到空气,胸口一上一下起伏着,颇有些可怜。

妖狐看了他一眼,打开衣柜,又把他搡了进去。大天狗直报怨,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乖乖地呆在里头。“你去哪里?”

“去见巡警。总得有人招待。”他理理衣裳,准备去外间“你在那儿躲好,等我来叫你,你再出来。”大天狗点点头,不再作声了。

 

【9】

 

近些日子确实不怎么太平。把巡警迎进屋里后,妖狐殷勤地问着好,赔着不自然的笑。

“小生改邪归正,不再诱骗女孩子啦。”

“此话当真?”那巡查的官吏提着灯笼,他站在门边,似笑非笑打量着屋内,像是要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钻出洞来。妖狐忽然感到害怕。他一人独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得很,可屋子里突然却多了一个人,让他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却是冰凉的。

 

“你还有这种嗜好?”那人类瞥到墙角,踢了一脚地上的折纸,踩坏了一只。妖狐没由来觉得有点烦躁,护着把其他的纸鸟,小心地挪到一边。

“闲来无聊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他回应,心里咒骂着这人类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甚至还有点生气。他假装双手托着胳膊,实则悄悄伸进了口袋,随时打算掏出折扇。

他觉得这人类马上就要走近里间了。发现大天狗就糟糕了。

“您要不要坐下先歇歇?”

“不,我四处看看。”

 

呸。给脸不要脸。

妖狐许久没有明目张胆地杀人了,偶尔开开荤也挺不错。他想好了,只要这人类再往里间前进一步,他就从背后让他断成两截。“这是什么?”那人类突然问道。从那对折纸里,他拾起的是一片黑色的羽毛,举到眼前。妖狐倒吸了口冷气。

“是鸽子毛吧。”妖狐手里的折扇捏得更紧了。他差点就要将它掏出来,突突个爽快,却忽然感受到不远处强烈的视线。

那里间的衣柜扒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大天狗一定还看着这里。

我现在可是个要以身作则,和“不杀人”的大天狗和平共处的好妖啊!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如果以现在这只天狗的状态,看到有人死在屋里,一定会受不了的,那样的话他的两千万就泡汤了。

 

“最近确实有些鸽子,黑乎乎的,白天常来这里吃东西。”

“没想到你还有喂鸽子的雅兴。”

“小生喜欢动物。”妖狐大言不惭地回答。那官吏并不是最狠的那一类角色,虽说想捉到大天狗,但八成也不会相信妖狐这样的混混妖怪能真的把他藏在屋里,或许也不过是想看看他最近有没有再干些拐卖女孩子的勾当。

“真没看出来。”那官吏也笑了。他胳膊下边夹着一捆大天狗的海报,或许是每个屋前都要贴一张吧,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新的,放在妖狐手里。“没事儿多记记,见了大天狗及时给上头汇报,也好洗洗你的劣迹。”“明白了。”妖狐接过那刺眼的海报。版本依旧没变,大天狗看起来丑兮兮的,所作的恶用血书般的字体写在下面。

“真是的,这样的妖怪,就该捉起来处死才对。”

 

那人类后来又说了很多,无非是捉到了大天狗该如何惩治之类的话题。妖狐目送着官吏离开,总算是松了口气,给大天狗打开柜子。大天狗看着那官吏离开,半个晚上一言不发。

 

 

【10】

 

“我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一直担心他恢复记忆。因为,大天狗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有勇气,有的时候甚至想起了些什么,也不会和我说,一个人堵在心里,也不愿意承认。万一某天他突然想起了全部,找我复仇,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至少你待他还不错。他那会儿还是很感激你的吧?”

“不,他是个祖宗,没折腾我已经很不错了。”那妖怪想了一会儿,嘲讽似地回答我。

我忽然觉得他的话语里缺少了什么东西,分明是无奈的口气,那声淡笑却显得很格外讽刺,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你继续。”

“那天夜里,官吏走后我们就又睡下了。我们两的床铺并排着,但是毯子只有两条,我们一人一条。我睡着了的时候,大天狗忽然起来踢我,问我有没有多余的毯子。我知道他一定不是肉体上的冷,因为那天温度不低,或许是那官吏说了什么,让他无法入眠了。”

 

【11】

 

夜里,妖狐被弄醒,发现大天狗正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脚来踢他,见他不醒又用脚趾头夹了他一下,妖狐被活生生疼醒了,咧着嘴哭笑不得。“祖宗你又怎么了?别折腾了,咱们好好睡觉行不行?”他一开始没发现异常。大天狗把他弄醒,又不搭理他,自顾自埋在枕头里。

 

妖狐忍着脾气,朝空气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没起来用枕头拍他。没想到大天狗看妖狐重新睡过去了,又踢了他一脚。

 

苍天啊,你来了个多难搞定的两千万来折磨我。妖狐心里叫苦不迭,“你到底怎么了?!” 大天狗终于憋出一句,问他有没有多的毯子,但妖狐一听就知道是没话找话。

“没了。”他没好气地回答。大天狗不说话了,他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翅膀平平地铺着,月光将他的后颈照得透明,金发泛着朦胧的光,像一只安静的蝴蝶标本。妖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他刚才顾着和夜巡的官吏讲话,没注意到衣柜里的大天狗是什么样子。他们一口一个“抓起来”“活剥”“割翅膀”的字眼,也不知道大天狗到底理解了多少。妖狐又动摇了。

 

“行行行,给你盖个角。”他把毯子扯过来一点,又往大天狗那里挪了一些,一副勉强妥协的样子,把盖到大天狗身上。大天狗一动不动,转过眼睛来盯着他。

看到妖狐睡在对面,他又不好意思再靠过来些,妖狐想了个办法,最终干脆不再维持人形,变成毛茸茸的一小团,一点也不占地方了。“祖宗你满意了吗?”

 

据说妖狐的原形其实是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就是那种能让路边随便一个有动物毛皮过敏症的女生也难以按捺住尖叫着给他喂东西吃的冲动。夜叉和他互看过一眼本体,化形以后夜叉噗的一声,笑得翻翻滚滚爬不起来,捶着水泥地,前合后仰,“贼几把可爱啊你,哈哈哈笑死大爷了”。妖狐觉得很没面子,很久没有化原形出门溜达了。

 

大天狗见了也觉得好笑。他先是用吃了王八似的表情看着妖狐的尾巴,最后忍不住也笑出声来,觉得他化形以后的样子和化形前的样子完全不接轨。妖狐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12】

 

“实际上,大天狗是不是在那一晚,真的知晓了自己不是鸦天狗呢?他或许知道了,又或许不知道。”妖狐看了一眼灯芯。我问他是不是需要添油。故事正变得出人意料的温馨,我以为距离结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料妖狐摇了摇头。他告诉我,就快结束了。

 

起因就是因为一只天邪鬼赤。工厂的流水线上有许多帮工的天邪鬼赤。混在一起长得一模一样。妖狐也分不清具体是哪一只。在他与夜叉说起大天狗的时候,他恰好躲在门背后,全部听见了。

 

“后来,我和夜叉定了个日期,在工厂里制作了一张路线图,事无巨细全部安排了一遍,就为了黄金。临行前,夜叉说想来看看大天狗,我们约了个时间,就散了。”

“回家以后,我看到大天狗正破天荒地端详着他的通缉令,看着那张画得丑兮兮的海报,他突然说,觉得那肖像和自己有点像。好像记忆里真的依稀想起了些什么。自从官吏离开的那晚,他就开始做恶梦,说常梦见杀人的情形。他问我,自己是不是真的鸦天狗。又问我,是不是在骗他。”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不是的。你不是。然后把他的海报没收了,烧了。”

 

【13】

 

妖狐一想到大天狗和他的海报,就觉得好笑。他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像?哪里像了。简直是臭虫和玫瑰的区别嘛。

 

隔天夜叉就来看了妖狐。他们一起盯着价值两千万的大天狗,把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这是你朋友?”大天狗问妖狐。妖狐点点头。夜叉烧杀抢掠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妖怪,他坐在廊边,翅膀垂在两侧,身后正开着嫣红的山茶花,光晕中的画面像是镜中之物般清澈鲜亮。

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对翅膀了。

“去去去,你干什么呢!”妖狐一巴掌拍掉他的手。

“大爷我就摸一下嘛!”夜叉突然被打,吓了一跳,直嚷嚷,反应夸张极了。妖狐又用扇子打了他一下,忽然就觉得很不乐意,像是小孩子死死护着刚找到的兔子窝,宁可自己抓,也不让别人靠近。

“没礼貌!”妖狐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嘁,就你有礼貌。”夜叉白了他一眼。“你有礼貌,怎么不给本大爷上茶,小狐狸?”

“得了吧,就你还会喝茶?别臭屁了。”

大天狗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眼,沉默着拍了拍翅膀。他知道有自己在,夜叉不方便和妖狐再多说些什么。果不其然,夜叉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大天狗觉得这两个人的组合很是好笑,看着他离开的样子说了句“那个人挺有趣的。”

“噢。”妖狐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没底。夜叉来不为别的,是来给两千万验验货的,还约好了所有的黄金三七开。现在居然还给大天狗留下了个好印象。

“你不高兴?”大天狗问妖狐。妖狐哪能暴露,直说自己高兴。实际上,他心虚极了。

 

 

【14】

 

“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以为,这事情只要夜叉和我站在同一边,靠我俩怎么糊弄都可以瞒天过海。”妖狐慢吞吞地告诉我。“夜叉也是这么以为的。”

“夜叉背叛你?”

“不,没有。是我自己太大意了。”妖狐说道“夜叉很讲义气,从头到尾都守口如瓶,但是从最开始,或许是在工厂提起这件事情时,就有人在偷听了。”

并且,还不止一个人。

 

早些时候,妖狐就注意到家附近有个陌生女人。她总是四处徘徊,又不进屋。直到有一天妖狐突然提前回来,才注意到她隔着篱笆,和廊边的大天狗说话。他们窸窸窣窣,不知道在说什么,妖狐躲在门后,听到了几个关键词,“记忆”“黑晴明”“逃走”。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只三尾狐。曾经也是黑晴明的得力手下,靠着媚术逃离了追捕。她千辛万苦找到了大天狗,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逃走。来时却发现这大天狗傻了,一会儿说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一会儿又一口咬定自己是只鸦天狗,除了妖狐谁的话也不信。

直到最近他才有些动摇了,见了三尾狐,不安地问起“我真的不是鸦天狗?”

“那人在骗您,您是大天狗呀。他定是想要杀了您,太危险了,还是快跟妾身走吧,我带您逃走。去您的爱宕山躲起来吧,我想真正的鸦天狗会在那儿接应您的。”

 

大天狗茫然地坐在原地。他的视线里是一片茶色的小径,落着山上滚落的泥土和前些日子丢出去的橘子皮和碎瓷片。那里还生长着一排灌木,底下的小草萎靡着,或许永远也晒不着阳光了。

“我再想想吧。”大天狗忽然说道。他的视线越过回廊,忽然看到了几张彩色的纸,和刚吃了些妖力,正在爬行的纸乌龟。“再等等。我会问清楚的。”

“那样的妖怪是不会对您说实话的,天狗大人!相信我吧。”

“我知道的。他总是骗人。但我还是想问问。”

 

【15】

 

我想我是嗅到故事接近尾声的味道了,妖狐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样子,他带着面具,不见喜悲。只是在这个档口停顿了许久。“他问了?”我问他。

“嗯,问了。我假装从外头回来,实际上他早些时候就看见我了。但是他却没有问我我准备好的问题。”妖狐回答。“他问我——”

 

“‘我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呢?’”

 

 

【16】

 

妖狐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那双眼里的蓝色干净到透明,夕阳落在深处,他竟觉得有些恍惚,好像那像是在梦里才有的美景。

其实妖狐不知道的事情比大天狗还多,光年纪就比大天狗小了大半截,他没有大义没有理想,从未想过会与这一的妖怪扯上关系,光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或许已经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了——例如现在自己该怎么回答他?例如之后他该拿大天狗怎么办?他不安地环顾四周,看着地上的彩纸,看着昨天吃剩下的橘子皮,没洗干净的茶具,还有刚才大天狗坐过的回廊,一瞬间感到万分的后悔。

如果那个时候没把他捡回来就好了。但现在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看他们人类总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妖怪也是一样。”妖狐忽然释了。他如此说道,看着那妖怪的眼睛。“但是咱们妖怪寿命长,根本没有人生苦短,今宵有酒今宵醉这一的说法——我们无论做了什么,都有淡忘甚至弥补的机会的。所以就做眼下自认为正确的事情,自己高兴就好了。关键是要让——自己高兴。”

“但是我记不起来了。我到底高不高兴。”——我后悔了。大天狗没有说出生来,但在他颤动着的瞳孔深处确实可以读到这样的讯息。纵使窗外花开得如何火如荼,四周传来孩子们在田间打闹的声音,也掩盖不了此时此刻,如同被大雨冲刷过般的悲伤。

“那就告诉自己,这样也很好。你是大天狗啊,在爱宕山呼风唤雨的,世界总是围着你转的,你忘记了?”

 

 

【17】

 

“所以,你最后决定怎么做?放他走了?”

“是啊。我问他,明天三尾狐是不是还回来。他告诉我是。”

“这笔生意正是亏大了。活该我想了一下午,想了我的两千万,想了和夜叉的约定,还有在工厂的工作。最后呢?我还是给他收拾了些行李,带上了一些他喜欢的东西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告诉他,三尾狐一来就跟着她去,路上小心,再也别回来了。”

“他就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

“不,他没走。”妖狐说道。可还没等我松口气——

“有人告密了。嗯……就是在他离开前的那个夜里。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把这里围住了,要大天狗滚出来。”

 

【18】

 

也不知道到底是工厂里头哪只天邪鬼赤告的密。他在篱笆附近窥伺许久,直到看到三尾狐,终于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天夜里,妖狐推开窗户,看到一片刺眼的明火,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一辈子没见过大场面,但真瞧见了反而到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火焰将荒野包裹起来。许许多多的人把这里涌向这里,就是为了抓住一只妖怪,大天狗。

他杀人如麻,罪不可赦,这样的待遇也不算过分。外头的声音无一不高喊着要置这罪人于死地,妖狐回过头去,看到那正面临处刑的妖怪茫然地站在屋子的中央。

 

大天狗看着了看一地的羽毛,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沉默良久。那些阴阳师越发靠近了,空气中弥漫着被烧焦的气味,这样的恐惧,这样的疼痛,兴许都是大天狗曾经施加于人的吧,现在轮到他血债血还了,苍天确实很会安排,因果相连,环环相扣,该来的无论怎么也躲不掉。

大天狗这一出门,死得一定惨烈得很吧。他为成为史书上最为灰暗的一笔,在文字间使劲抠出一道带血的印记,许多人心中永远留下一个结,他的死去会安抚无数伤者的心,处死大天狗之人会被歌颂为勇士,这一切都会让平安京变得更加美好。

 

妖狐沉默良久。他看见大天狗动了。一点点向外走去,走进那些想将他处死的人的视野里。

 

过了很久,人们就看到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大天狗。他受过重伤,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被带走了。

 

【19】

 

“所以我——”那妖怪忽然说不下去了。我注视着他,而他一直维持着镇定在此时终于土崩瓦解,在那仿佛带着颤音的末尾,他忽然沉默了。

 

大天狗就去自首了?当真如此容易?他为了妖狐去自首?怎么听都有些不合理。我看着眼前这个叙事者,忽然想到了一种古怪的可能性。

确实,这个妖怪的故事是真的,但却始终充斥着瑕疵。这个瑕疵说不清道不明,直到这一秒,我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而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我伸出手去,摸向那个冷冰冰的狐狸面具。那妖怪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被揭开了遮蔽。面具落在地上,滚落到月光里,被照得银白。

 

那哪里是什么妖狐呀——我看见面具后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有着淡金色的头发,在面具脱落的一瞬间张开了翅膀,那条一直裹在身上的毯子落了下来。他说的没错,大天狗的翅膀,确实有鸦天狗的三倍那么大。

 

 

【20】

 

妖狐终于想通了。纵使大天狗的死去会让大多数人高兴,但总有人会难过的。例如妖狐自己。他不会高兴的。几小时前,他刚说过,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高兴,怎么可以说完就忘呢?

于是,他一把扯住大天狗,把他拉了回来。

 

“你出去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去自首。倘若作为大天狗,我真的杀死过那么多人,那么我确实死不足惜。”

“放屁吧。都说了你是鸦天狗。别猪鼻子插大葱了。”

“你才放屁,我是大天狗。”大天狗骄傲地拍拍翅膀。“作为爱宕山之主,作为大天狗一族,我当然不能在此苟且偷生,即使是死去,也要维持我们一族的尊严……”

尊严个鬼。妖狐不搭理他。大天狗站在他旁边,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他眨眨眼,在妖狐看向他时又避开了眼神。妖狐知道,他定然是在等候诀别时发自肺腑的道别,又或许希望妖狐再夸夸他,说些好听的,骗人的话,最后告诉他,“我会永远记得你”之类哄哄人的东西。

妖狐看了他一眼,偏不想再说,他心情全无,外头的明火叫人视线酸胀,一个个光点仿佛在脑内炸裂开来。

他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用手沾了里面的东西,终于下定决心,替大天狗抹上了眼角。大天狗闭上眼睛,感到冷冰冰的东西沾上自己的脸颊乃至额头,才注意到那是红色的染料,像是女孩儿用的胭脂。

“好,现在你不是了。”他打开衣柜,从里面拉出一件白色的狩衣,上面沾满了污血。大天狗愕然,初次见面之时所穿的狩衣,原来妖狐并没有丢弃。他认识这件衣服,自己曾经穿过它,一时间好像那绸缎布料的深处也呼应着窗外的呼喊,发出亡灵悲鸣的哭泣声来。

妖狐把它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现在你是妖狐,我是大天狗,明白了吗?”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狐狸面具,扣在大天狗脸上。

 

对狐狸来说,化形并不是很困难的妖术。虽然翅膀有些麻烦,但让脸变得和大天狗一模一样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俩身形本就十分接近,一切都发生得轻描淡写,顺理成章。

大天狗很快就看到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人用袖子擦了擦脸,原本眼角涂抹的那点装饰顿时和衣服上的污血混在一起,再也看不清了。那妖怪拾起地上的扇子握在手里,对大天狗说“我去了。”

“之前骗了你一阵子,算是我不好,就当赔罪了,从此咱们互不相欠,到此为止了。”

“我会想办法逃回来的,他们发现我不是大天狗的话,不会拿我怎样。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等到天亮,让三尾狐带你走。”

妖狐就走了。 


只可惜,直到最后,三尾狐也没有出现。我听说她的行踪也一并被天邪鬼赤抖给了人类,被捉进了监狱里。而这可怜的妖怪,在此处等后许久,忘记了今夕何夕,什么都失去了,最终戴上面具,将过去的日子在脑袋里重放,逐渐活成了别人的样子。

 

我看着那有着黑色羽翼的妖怪。他神情淡漠,不知道在这里等候了多久。我晓得,那个时候人类急于杀死大天狗,但又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找不到这个大妖怪,谁都乐意找一个替罪羊,早早结果这个差事,来领取那些黄金吧。

 

大天狗仰起头,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顿了顿,还是告诉了他年号。只听他叹了口气,用湛蓝的眼睛看着我,眼底仿佛有碎掉的彩纸飘落。“他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是呀,不会了。”我回答他。

 

【21】


大天狗兴许是在之前就已经恢复了记忆,又或许没有。他有着无限的寿命等着挥霍,那个在特定时刻,特定地点出现的妖怪,其价值于其冗长的一生来说,只不过是一颗石子大小——到底可以激起多大的水花呢?


他走了,未有道别,一阵大风过后,那荒宅里最后一丝生命力也消耗殆尽了。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在纷繁复杂的各类传闻里,有一条与大天狗刚才所描述的景象极其接近。我想起那故事来自于一位过去相识的妖怪。他是一位阴阳师的式神,到底是怎么被召唤了出来的,我也不大清楚。有小妖怪告诉我,他原本快要死了,半只脚踏进冥河,忽然被召唤阵带走,安倍晴明面子大,无所谓从阎魔手里捞人,所以才捡回了半条命,只是丢了大半辈子的记忆。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提及过,那人总自称自己当时就在现场,将具体情形描写得神乎其神。他就像个说书的,老在寮里编些无聊的小故事糊弄女孩子,所以我没有十分相信。只是这个段子提起的次数太多了,仿佛是那就是他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了。

 

我想起他对我说过,那时候大天狗从他的老窝里走出来,迎接这妖怪的是大片明火,百来号的阴阳师,式神,和憎恶他的人类,将这堕落的神明团团围住。

“我忘记我为什么会在那里了。或许我也讨厌大天狗,想去瓜分一下两千万,然后被大天狗的羽刃暴风打死了吧!”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引得一群女孩子无缘无故发笑。

 

我与他并不熟悉,仅有一面之缘,但依稀记得,那应该也是一只狐狸吧。

 

这世间的万物真是渺小,即便是曾几何时,几乎得以改变世界的神明,于这残酷的现实而言,也不过如同沙硕罢了。啊,这么一想,还真是,又得到一个好故事。

 

- end -

之前就很想试试青行灯讲故事角度了

但是真的写起来真的

不切换到第三人称就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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